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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汀 :自從卡夫卡讓人類變成了甲蟲,我們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

作者:  來源:鳳凰讀書  發布日期:2018-01-30 瀏覽次數: 

本文插圖:日本藝術家Tanaka Tatsuya


《中國奇譚》後記

劉汀

1

談論"虛構"這樣一個話題,我首先想摒棄所有學習過的相關理論,或者那些偉大人物的論調,因為既然不可能梳理清楚,反受其亂,倒不如完全不顧,自說自話。

在人類的文明史上,虛構是關鍵的一環,正是虛構讓人類掌握了重新認識和安排世界的

方式。試想一下,在遠古時期,古老的人們把所有的見聞都當作確鑿的事實,連宗教和幻覺都是,人和世界真正不可分割,互為一體。當第一個虛構的細節--哪怕是第一句可以構成敘事的謊言誕生時,世界就完全不同了,人類的意識世界也完全不同了。在某種程度上,這不亞於"上帝說要有光,於是就有了光"的初命名之意義。那個混元一體的世界,終於被虛構撕開了一條縫隙,二維的觀念,終於有了第三個維度。虛構是人從自然世界獨立出來的重要步驟。

虛構的最終結果也是最重要的結果之一,是小說誕生。隻有小說成為一種穩定的虛構方式,人類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上帝和神,通過敘事賦予人呼風喚雨、左右天地的能力。極端一點,我們甚至可以說虛構是建構我們觀念世界的本質方式。所以,真正有關小說的問題,都要回到以"虛構"為線索的人類發展史和文明史上來討論。如果有可能,寫一部《 虛構的曆史》,將會是極有價值的事情。

2

我們已經說了很久,小說的根本特征就是虛構;小說家,是從空中抓取現實的人。

但我們正在淡忘( 同時也是淡化)這一點,對客觀真實的追求,正在慢慢吞噬虛構的力量。我們似乎正經曆非虛構類文體大張旗鼓的年代,網絡直播、新聞報道、自媒體文章等等,以真實之名大行其道,每個人都被細小到PM2.5的現實事件包圍著。當然清醒者會對所有被標為事實的東西保持警惕:時間流逝,世事難料,很多曾經言之鑿鑿的真實,後來被發現來源於另一種更大的虛構。

在虛構已經成為一種基本元素,並且統領了小說寫作數百年之後,人就走向它的反麵,開始嚐試追求一種真實。人會選擇性地忘記真實並非確鑿的某個東西,而所有一切都有賴於人們的觀念對它的認識,即便是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攝像機所拍攝的,也依然隻能是有限的真實--所以,真實隻是一個能指,並沒有固定的所指。

人們對非虛構的熱誠,來源於對生活自身的隔膜和冷漠。事實上,那些非虛構作品所記錄的,大部分為人們日常經曆的事物,但我們並不去注意,或者懶得去思考,當有人做了這個工作之後,我們會興奮地說:看呀,這世界竟然是這樣的。

而且,就在一篇文章中寫道,非虛構作品中的核心動人處,並不是真實,真實隻是它的底色,而是它的"虛構"部分,也就是用文學的敘事手法去建構、描述和呈現的部分。一棟高樓大廈的最終樣子,要受製於它的設計圖紙,而不是材料。材料是真實的,但隻有虛構才能建造大廈。

在小說的領域裏,有關真實的追求也日漸走出了應有的範圍,"接地氣的"成了判斷很多小說的第一標準,越來越多的作者被單純的現實寫法拖下了深水。是的,在深水裏物產豐富,光線昏暗,我們無須考慮太多,隻要放鬆身心,漂浮在其中就可以了,總有無數的現實生活提供可寫的素材。在這股潮流中,我們放棄了,甚至不斷嘲笑有重新建構世界企圖的宏大敘事,我們執著於甚至崇拜於日常生活;而在日常生活裏,我們又深陷男歡女愛和個人情緒之中,我們並不低入塵埃,而是和塵埃親密無間。

有必要辨明的是,寫現實是要有人間煙火氣,而不僅僅就是人間煙火,這二者的區別被忽略了。這一點,不要說小說,連詩歌都不例外,君不見當下的詩歌中充斥著敘事的幽靈,而且是歐亨利式的敘事,是相聲和小品般卒章抖包袱的幽靈。詩歌中的虛的部分同樣被忽略了。這就像是,上帝放棄了祂創造世界的偉力,而每天去管柴米油鹽、吃喝拉撒。上帝應該通過祂的傳說和敘事在人間,而不是自己在人間,小說家也應該如此。

3

作為讀者,同時也是作為作者,我無法滿足於看到的小說隻是描摹現實生活,或者如部分批評家所言,某些作品深刻地反應了我們的生活,如果隻是這樣,作家存在的必要性就岌岌可危了。我們同處在一個時代裏麵,你所表達的東西沒有超出我的經驗,對我就是無效的。

小說所寫的並非是被認為是確定的那一部分,恰恰相反,我們要表達的就是人類所無法用其他語言訴說的那部分:我們要用一整部書寫一種痛苦,一種孤獨,一種無聊,但我們不能直接說。隻有虛構的縫隙之中,才可能蘊藏讀者可以體味的情感因素。

我的第一部小說《 布克村信劄》出版後,給家裏寄去了一本。我本以為那本書他們不可能會讀,但有一天我接到母親的電話,她說那本書她戴著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了。怎麼樣?我問她。她隻有一句回答:編得還行。這句話足矣,她無意中完全確認了小說的虛構本質就是編,編瞎話,編故事。

編。字典會告訴你一個意義,但生活會告訴你另一個意義,文學就是把這些意義凝固下來。

4

文學大勢,虛久必實,實久必虛。而就我的觀察,在經過了幾十年對真實的孜孜追求之後,小說的虛構性正被人們重新打撈起,再次找回它的位置感。我在很多前輩作家和同輩作家的小說裏,越來越多地感受到虛構力量的生長,變形、誇張、隱喻、象征,所有曾經叱吒風雲的十八般武器又被人握在了手裏。那些紮根於現實的故事,借此突破地表和日常邏輯,在我們的經驗世界裏伸展枝條,綻放花朵,結出果實。

但是畢竟時代與語境天翻地覆,我們的虛構和曾經的虛構,總有著不同。我偶爾在想,既然如此,要不要遵循套路,在虛構前麵加上一個新字呢?

新虛構--這當然是一個拚接詞,這種詞在文學史上很多,新小說,新寫實,新浪潮,等等,萬事各有其新,萬物各有其老。每當一個事物麵前被冠以新字之時,就是它的衰老之時,也是它的新生之時。但這不是推倒重來,而是像蟬蛻,脫去那層已經失卻光澤的殼,重新露出新鮮的血肉來,隻有新鮮的血肉才能重新感知這個世界的冷與熱、痛與麻。這本質就如人類的繁衍,抵抗死亡的唯一方式,就是繁衍,用一種接龍的方式去追求永生,在這個意義上,所有人活的都是同一個人。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,新生命,其實就是老生命,新虛構,其實就是老虛構。

把固有的事物加上一個"新"字,這是一個套路,但套路有套路的作用,其中之一就是可以和固有的觀念形成有效的對接。就算是概念,也總要給它幾個或模糊或清晰的界定,以提防它被其他概念吸收掉。

那麼,新虛構可能有什麼樣的界定呢?說實話,我沒法給出確切的定義,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詞究竟有沒有意義,但我對此有所想象。

新虛構的意思,可以是從戰略上忽視虛和實的概念和界限,更不在乎手法是寫實還是玄幻,一切以最後的文本來判定:它能否自足,並以自己的方式向外發力;它能否努力拓展實的邊界,但更豐富了虛的可能;它能否在已有的小說之觀念中鑿出一絲空隙,讓文本呈現不同的麵貌;它能否創造關於世界認知的新角度和方法;它是否產生陌生的閱讀和接受快感……

新虛構,不是新的虛構,甚至它不針對某種舊東西;它針對的也並非真實和事實,而是對任何一種寫法或風格的固定認知;它是流動的,每當一種虛構形式具有了文體般的穩定性,它就要尋找新的軀殼。它應該是一個不死的魂魄,借助不同的小說文本而生。

我依然堅信現實主義,但我更希望看到它和虛構有更多的結合方式,非科幻,非魔幻,非現實,非新寫實,它提倡虛構和現實的無縫銜接和自由轉換,它以更新人類的精神體驗為目的。

新虛構應該是那種可以為現實賦予"靈韻"的虛構。靈韻是借用本雅明的詞語,但和他的說法的本義有出入。

我要舉到《 變形記》的例子。

我無數次跟別人講,你們在閱讀偉大的作品《 變形記》時,難道就沒有發現其中一個

非常關鍵的問題嗎?而這個問題,正是偉大的虛構所創造和提出的。此問題就是:當格裏高爾·薩姆沙一夜醒來變成一隻甲蟲之後,他自己和家人竟然絲毫不感到恐怖和震驚。作為一個變形的人,他所擔心的是如下這些事:

"啊,天哪,"他想,"我怎麼單單挑上這麼一個累人的差使呢!長年累月到處奔波,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。再加上還有經常出門的煩惱,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,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,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,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,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。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!"

"起床這麼早,"他想,"會使人變傻的。人是需要睡覺的。……不過眼下我還是起床為妙,因為火車五點鍾就要開了。"

我相信,在任何一種現實生活裏,我們都會被一個人變成甲蟲而嚇壞的,但唯有在卡夫卡那裏不會,為什麼?因為他讓人變成甲蟲這種虛構就是真正的虛構,相比較於之前的虛構,這就是新虛構。在這裏,現實和非現實、想象和觀念無縫對接了,或者說在這樣的時刻,我們應該摒棄固有的有關虛構和真實的觀念,而進入另一種思維層麵,即一種更高的、純粹的思維層麵。隻有在這樣的語境裏,變成甲蟲才沒什麼可擔心的,而且不斷地擔心趕不上火車才是有力量的。或者說,所有有關日常生活的現實焦慮,隻是以其本來麵目表現出來,是無意義的;但它通過作家的虛構,以文學的麵相給世人看,就產生了神奇的效果。

我們的悲哀就是,自從卡夫卡讓人類變成了甲蟲,我們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古典的,人與自然、人與他人、人與自身一體的時代了,並且我們再也無法直接去認識任何事,所有的認識都必須通過文學手法--隱喻、象征、寓言,才可能實現,在我們自身與世界之間,必須通過媒介才能溝通。這聽起來有點耳熟,正如在古典的世界裏,必須通過巫師才能和上天溝通一樣,隻不過我們更為降格而已。如果說文學( 或者藝術)是現代生活的宗教儀式,那虛構就是這個儀式的核心部分。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,虛構應該被看作是小說之所以為小說的本體性元素。

5

拋出這樣一個話題,隻是想借此機會重新討論小說的必要性和可能性--如果它真的必要並且可能的話,事實上,我應該換一種說法,不是小說,而是敘事。就算小說這種文體消失了,敘事卻永遠不會消失,敘事中的虛構敘事更不會。虛構是人類的本能,是天然的集體無意識,沒有虛構的世界將失去全部"活"的特征。

所以,我們應該強調"虛構",強調它在敘事中的核心作用,當然也就是鼓勵和接受所有對虛構的嚐試。或許在這篇文章的前麵,我都在強調"虛構"的這個"虛"字,現在則必須強調"構"。並不是所有的虛,都能構成一個有邏輯和內容的敘事。隻有具有創造性的"構"才能讓虛具備實的效果,讓實含有虛的柔軟性。虛是原則,是方法論,構才是具體的方法,也才是考驗和證明一個作家能力的地方。

新虛構,這是我此刻所能想象的小說可能性,之一,至少是我個人寫作的可能性。

作者簡介 劉汀,1981生於內蒙古赤峰市,青年作家,《人民文學》雜誌編輯,現居北京。出版有長篇小說《布克村信劄》《青春簡史》,散文集《別人的生活》《老家》。文學作品多發表於《人民文學》《十月》《鍾山》《山花》《青年文學》《詩刊》等雜誌。曾獲新小說家大賽新銳獎、第39屆香港文學獎小說組亞軍、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提名獎等。

作者: 劉汀

出版社: 作家出版社

出版年: 2017-11

內容簡介 

《中國奇譚》的12部短篇小說中,以當代中國普通人的生活狀態入手,著力描寫了他們的掙紮與妥協,揭示出當代人深刻的精神困境與道德困惑。文字有尖銳的觸覺與冷靜的剖析。讀來令人震撼。

這裏,或許有你從未讀過的十二個故事:三十歲的老靈魂;精神互換的詩人;植物人的幻想世界;穿越唐朝的大學教師;被父親囚禁在監獄的少年;城市裏勸人去死的特殊職業者;虛構人物的悲慘愛情;跟死神為友的人;永遠看不見白天的夜班車司機……

12篇小說寫的是12段現代人蒼白的生活史,作者試著打通了現實與虛幻的界限,讓文本的敘事張力達到最大的同時能夠自足。是近年來不可多得的一部短篇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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